夜读章缘：爱的驯养

久久一定知道家里曾住着另一只四足动物，其气味散布在地面四处，有些地方浓烈，有些地方似有若无。凭气味，它感知这动物非同类，体形比它小，年老体弱，雄性。最强烈的气味分布在客厅到走道的转角，可能是这只小兽睡觉的地方，现在这里竖起一个顶着天花板的木制猫爬架。

久久也知道，小兽个性温和乖巧，没有在家具上留下任何抓痕。事实上，没有留下太多可以追索的痕迹，连根毛都没有，但是有一股属于小兽的能量和电流，依然徘徊不去，这是它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到的。那可能是经由掌管记忆和情感的脑部，直接传到了灵魂之窗……

这是我的臆想。

久久跟小宝一前一后生活在同样的空间，它绝对能感知到一点什么。看着它在这空间里自如地玩耍饮食和睡觉，我总会想起小宝小时候，并比较着两个毛孩子的不同:久久喜欢在走道靠墙睡，小宝从来不睡这里，或是，久久不护食，吃饭还能摸，小宝可不行……为了公平，我留意不对它们使用同样的昵称，哼同样的曲调。但是在物质条件和陪伴呵护上，我对久久明显付出更多。养狗依据经验粗放，轻轻松松，养猫参照书本细养，战战兢兢，有点“穷养狗，富养猫”的意思。

半年多前，我还是个不折不扣的“爱狗之人”,对猫敬而远之。现在，我成了猫奴中的一员，手脚上常出现猫抓咬的痕迹。我问自己:这怎么可能呢？先爱狗，后又爱猫。我是怎么对它们产生了深深的牵挂，建立起超乎语言的联系？

猫咪似乎具备了更高的灵性，或者说它的思维情感更复杂，加上灵活的肢体表情，我跟久久的交流互动比跟小宝的丰富许多。

当我出门数天后返家，久久迎接我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样。第一次是躲在沙发后，让人心都化了般地叫了两声。第二次站在我面前，打量我一会儿，发出抗议的叫声。第三次在我离开和刚回来时，它在房间里撒尿。第四次走的时间比较长，它的叫声焦躁不安，身前身后狂蹭，我起身要走，它跳起来抱住我的小腿咬一口……最近的这次，它时不时就像小孩子委屈地哭一声，一张愁苦的小尖脸。

模样娇滴滴的久久让人忍不住娇惯。每天早上，我把新鲜调制的早餐和饮用水端给它，它吃了几口后便会到厨房前喵喵叫个不停，把我叫出来后跳上餐桌，让我开撸。撸到它满意了，它一跃下桌回去吃饭，我赶紧回厨房洗手准备自己的早餐。不一会儿，它又到门口叫，如此再三，总要三四回合后才罢休。它好像在告诉我:一整晚没见了呀！

晚上，我关掉各处灯火，准备回房就寝，这时它总是耸肩侧头瞪大眼睛，显得非常紧张。我转身走到卧房前，黑暗中它已经窜到脚边，喵喵几声:真的要分开吗？

朋友间不乏从不曾跟小动物亲近的人，有人不敢看动物的眼睛，认为非我族类，无法交流，担心野性突发，无法应付。但同时大家几乎都同意，能行最大的恶、最善变的是人。

人看动物比自己低一等，除了智力低下，也有“情力”的欠缺，除了本能外，对情感没有响应能力，不值得投注感情。

《红楼梦》书末情榜说宝玉是“情不情”，对这三个字的解读有很多，我简单的理解是“对不愿或不能回应的人或物，寄予情感。”宝玉有情不求回报，不因没有回报便无情。对无情者有情，便是慈悲。

其实很多动物能有情感的响应，不是真的“不情”，尤其是猫狗。猫狗陪伴的情绪价值早被认可，它们可爱的身影常出现在养老院、医疗场所、监狱、咖啡馆等地，就是因为它们能接受并响应人的感情。

不少人对热心投入猫狗救助者嗤之以鼻:人事未完善，何及牲畜?然而，有情世界只能是遇见，动心，行动而已。你对一只猫或狗敞开心扉后，就无法对其他猫狗的不幸视而不见。我们小区的条件较好，再加上关爱动物善名远播，常有人把老狗或奶猫丢到小区来。小区的宠物群里一得到消息，便有人去抓，送医、捐款、领养，有条不紊。

打从我记事以来，家里就有狗。黑色大狼狗Tony、白色狐狸狗Mary，这是父母养的狗。之后全是土狗，源自母狗生下的狗崽，朋友送的小狗，从小白、小白纹、大毛、小豆，一只接一只……当时狗是散养的，白天野放在外，吃剩菜剩饭，生病不求医，有时又误食老鼠药，寿命只有几年。闲暇时逗它们玩，它们死了哭一场，除此之外，没有太多牵挂。它们是家里养的狗。

我的第一只狗，也是唯一的一只，是在中年后养的泰迪小宝。喂食放风玩耍护理，我照料它的一切，读书写字时它偎在我脚边睡，我们习惯了对方的陪伴。

相伴十多年，我很爱它。但是真正强烈的爱涌现在它生命的最后半年。寒冬腊月，它一天比一天衰弱，一天比一天需要我，它变得丑怪，眼神却清澈得令我心疼。小宝依恋我，我不舍它，这是我这辈子流泪最多的一段日子。它走后，我不时还会悲不可抑。

儒家讲究凡事有度有节，我对一只狗的不舍和怜惜是不是过了头?但我不懂为什么需要节制，又如何能节制？认识多年的推拿师傅定期来家中服务，对小宝从小看到老，出身农村的她劝我别难过，这不过是“畜牲”。我理解很多人怎么看待猫狗，但我怎么能让她理解我和小宝之间的感情呢?

深受大小读者喜爱的《小王子》一书中，狐狸告诉小王子:当对方日渐习惯和期待你的陪伴，爱从其中生发，这便是“驯养”的过程。仔细想来，所有的情感关系都避不开这样或那样的驯养。

我耳边响起狐狸对小王子勇敢的请求:“驯养我吧！”哪怕分离时如此痛苦，爱让生命更丰富。狐狸因为小王子的金发，从此爱看金黄色的麦田，我也经由生命中两个毛孩子，扩展了情感的维度，从人类到小动物，从特定的一只到其他所有，看到它们的可爱和可怜，与它们真情共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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